凉屿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
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The One(团兵)

-D-


大团大团的汗沫以最快的速度滚落马匹因恐惧而绷紧的肌肉,向安全的大地逃逸。身后士兵们的哀嚎愈渐低弱,被弥散的夜色渗透、稀释,行将消散之际,却又直透云霄。一瞬高亢后戛然而止。他听见咀嚼声——利威尔知道巨人向来是直接生吞人类,可他听见了咀嚼声——牙齿撕咬、碾磨肉块的声音带着种湿润的胶质感,仿佛有人往磨盘上撒了一把石榴,巨人隆隆的脚步声即是那转动的石磨,追赶着四散的多汁果实,一旦追上,就是一声挤破薄皮后汁液飙射的轻响。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霞光被黑夜压抑得薄而利,猩红如刃,晃过前方埃尔文黯淡的金发。身后马蹄声渐远,利威尔回头,只见士兵东倒西歪地伏在马背上,随时可能坠马。他低喝:“跟紧!”自由之翼上下翻飞,徐徐降临的夜幕庇护仅剩的三骑远离巨人的威胁。
他们在溪涧边勒马,等待片刻才见到士兵的身影。利威尔迎上前去,“喂,你还好……”士兵一晃,轻轻擦过利威尔欲搀扶的手臂,沉沉坠向地面。马惊跳两步,拖动尸体也跟着挪动,露出被缰绳捆扎住的断臂和断臂那一侧鲜血淋漓的马身。那些血早已凝固,板结在马毛里,在清澈月光下犹如一片污黑的坏疽。利威尔沉默着解开发黑的缰绳,将尸体放平。月光静静照着死者的面容,那张脸太年轻,瞳孔深处甚至还流动着青春的辰光。
一只手握住他,埃尔文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利威尔握拳的力度太大了,以至于埃尔文不得不用上更大的力气,几乎捏得指骨发酸,才得以嵌进利威尔的指缝。缰绳被扣在两人的掌心之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令皮肉粘连。他们没有看彼此。静默之中,埃尔文向死者敬礼,利威尔凸起的骨节顺其动作撞上他的胸膛。战马痛嘶一声。
利威尔从士兵颈间摘下一条项链。溪水涤净铁片上的血污,士兵的名字由此显现。埃德加.里格斯。再过不久,这条项链将作为埃德加最后的痕迹被送还到某个人手里,等待它的将是浸泡在泪水里的命运。也或许,没人有幸做这个厄运的使者,他们会全部死在墙外。谁知道呢。
深秋的溪水淌过。真冷啊。


-R-


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了利威尔想象力的极限。
地下街,王都,城墙世界,这些都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内,说到底不过是牢笼大小的区别。上了埃尔文的贼船后,他花了五秒钟搞明白巨人是怎么一回事:吃人、无意识、要害在后颈。他不像韩吉对巨人抱有过剩的研究热情,也不像大多数士兵仇恨、憎恶巨人,利威尔的生存哲学向来直击要害、一击毙命。这帮助他成为最强的士兵,也让他在面对眼前蔚蓝的庞然大物时茫然失措。利威尔感觉得到,有一部分的他自己——会为了洒落到地下街的阳光而欣喜、会因为发现了失落的遗迹而惊叹的那一部分自己——已经被时光悄悄偷走了,而失去埃尔文更使这些弥足珍贵的情感彻底遗落。他一边提醒韩吉不要触摸未知生物,一边安抚躁动不安的马匹。就在此时,艾伦的话在每个人耳畔响起:“如果把那些敌人全部杀光的话,我们是不是就真的自由了呢?”
啊,这里还有个家伙也熄灭了。
利威尔的心情很平静,他长久地望着大海,望着那些起伏的波涛和盘旋的海鸟,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只是尽可能多地替那些来不及看见的家伙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装进眼睛里。无关乎好恶,看更多地是一项义务。至于利威尔个人的感触,仅仅是手掌浸入海水时短暂的闪念:这可比溪水冷多了。


-D-


墙外的夜披着安宁的黑纱,只要不遇到奇行种,他们就仿佛是隐形的。一路搜索,两人发现许多战斗的痕迹,却没找到半点幸存者的影子。情况糟透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误打误撞发现那里吧。
最先发现它的人是埃尔文。利威尔只当那是寻常的树干,因为某种原因委顿倒地,成为青苔和虫蚁的巢穴,多年后又横亘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可埃尔文折返回来,剥开厚实的苔藓和地衣,看清底下的雕刻。这是一根倒塌的石柱。利威尔讶异于他一瞬间被点燃了似的眼神。他们为是否变更搜索的优先目标而起了争执,一边是或许存在的幸存者,一边是全然的未知,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利威尔让步,埃尔文赢得了三十分钟。埃尔文的执着值得这三十分钟吗?时过境迁,利威尔依然回答不上来。
埃尔文摸索着,揭开最后一层绿叶迷障,石头的密林展露出来。月光与藤蔓彼此缠绕,交织成不可解的空中迷宫,银白色的光辉在林立的高大石柱间轻盈游弋,柱头卷曲的叶须和密密匝匝盛放的繁花在光雾中轻轻颤动。清灵的音乐如铃铛,来自于遥远时光深处滚落的露珠。
有什么东西在利威尔的喉咙里滚动,烫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是石头的缘故,再美再恢弘的石头也不会让他动摇到如此地步。埃尔文望过来的那束目光穿透他,射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你认为这堆狗屎不如的破石头抵得上所有倒霉蛋的命。”利威尔不自觉便压低了音调,以轻而冷的句点结束了问题。
“是的,我认为这处遗迹具有的价值远远高于调查兵团牺牲的士兵们。”
远远。高于。
利威尔的喉结轻而急遽地颤动,他感到恶心,对这个不断逼迫他们拿人命去填的世道,对精确计算如何摆放手中日益减少的筹码的埃尔文,对此刻仍能以平静无波的语调回答“那么,我就相信你的判断”的自己。他总是竭力保持干净,可干净不属于还在挣扎着求生的人们。
埃尔文站在幻梦的入口,向利威尔伸出手。月光滚烫地灼烧着他们。
他们并肩步入巨人的宫殿。


-R-


韩吉周围散落了一地瓶瓶罐罐,其中有些已经装满了,而她本人正撅着屁股趴在沙滩上摆弄什么。利威尔抬脚就想踹,半晌又突兀地放下了,只道:“韩吉,我去走走。”韩吉沉浸在她的学术研究里,嘴里念叨的屁话仿佛没个尽头。利威尔正想离开,却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喂。”韩吉充耳不闻,她正不停地用海水灌满一个又一个空瓶子。“喂,四眼!”
一个瓶子从她双手间挣脱,她伸手去捞,沾了水的瓶子却一次次溜走。韩吉眼看着瓶子越飘越远,神经质地张握着手掌,手背上虬结的浮筋像一颗苦痛心脏的叶脉,源源不断地输送青色的郁悒。
“继巨人之后,我们士兵要对抗的变成海对面的人类了吗?就像萨内斯说的那样,‘负责这种角色的人老天基本都是排好顺序的,就算我离开舞台也马上会有人接替把戏继续演下去,’哈哈哈哈哈哈,似乎被他不幸言中了呢。“她摘下眼镜一遍遍擦拭,然而不管她怎样用力,笼罩在前方的阴影仿佛永不会消散,“为了王,为了人民,为了自由,这样的道路真的有其终点吗?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利威尔,我已经看不清了。”
利威尔目送瓶子载浮载沉,数次挣扎着靠向岸边,可海浪无可抵挡,最终它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潮水推向远方。“那就把角色演好,尽力在舞台上多呆一会儿吧。”
“哈哈……这还真是……毫不留情的话语啊……”
“是吗。虽然我很讨厌这样说,但是我们不仅是我们自己,我们……”
韩吉突然一头栽进海水里,打断了利威尔的话。水面上的气泡越冒越急,漫长的十数秒后,韩吉终于放弃折磨她自己,“啊啊啊啊啊好痛!眼睛好痛!感觉像用眼睛吃了几吨盐!利威尔快把水壶给我!”
“……白痴么你。”利威尔给韩吉冲洗肿得通红发亮的眼睛。就算是个白痴,也是他所剩无几的老友。
——我们背后还有更多人已经连登台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D-


文字,图画,雕像,没有任何信息。利威尔触摸石柱,坚硬的花岗岩蓦地腾起一蓬粉尘,环绕着他轻轻飘舞,仿佛无声诉说着什么。时间磨平一切痕迹,他们面对的无非是被时间征服的又一具尸骸。而在尸骸之上,被捅穿的月亮垂死挣扎,它辉煌的血液淌下石柱,把影子涂抹得浓黑,长长的柱影那端连通利威尔记忆里的地下街。
“喂,埃尔文。你不觉得这很像地下街的承重柱吗?”
“那是什么样的?”
“什么什么样的,你不是见过吗?”利威尔敏锐地察觉一丝异样,“你看见了什么?”
埃尔文正沿着某条神妙的路线梭巡,一轮轮柱影滚过他的侧脸,光影在眼角眉梢跌宕,偶尔漏出一段蓝,宛如深埋地脉的宝石矿藏。从第一根柱子往后,风送来的露珠小夜曲愈渐缥缈,直到埃尔文站定在最后一根柱子前,变了调的哨音骤起,月光呼啸而来,跌进埃尔文的瞳孔里摔得粉碎。“很多,很多刻满了名字的墓碑。我先前看到的石柱在我跨进这片遗迹的瞬间,全部变成了墓碑。”埃尔文用指尖自上而下描摹墓碑表面的刻痕,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名字像火苗舔着皮肤,他渐渐佝偻,终于触到最下一行,“……埃尔文.史密斯。”
利威尔打了个寒噤,“什么?”
“这里写着我的名字,”埃尔文干脆盘膝坐下,轻轻摩挲熟悉的锐利笔锋,“是你的笔迹。”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利威尔看见埃尔文伸出食指。须臾,一条翠绿的毛虫凭空出现,它环节状的身体吃力地拱动,尾端卷起颤抖的弧度垂挂于指尖。埃尔文将大地的生灵归还给大地,就在孱弱的生命离开他指尖的刹那,袖管失去支撑,空荡荡垂落下来,落入一片冰凉的掌心。
利威尔把脸深深埋进浸透了硝烟气息的布料里。战火、誓言、破碎的悲鸣、倒灌的泪、不甘、惶惑与绝望,这一刻,所有的所有在他的胸腔里爆发鏖战。某种身体内部的痉挛越来越频繁地切断他的呼吸。直到一条手臂拢住他。这不是战友间的拥抱,这个拥抱里有血与火,也有晚风的柔情,是战士在安慰他悲痛的爱人。如果要沉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选择。可惜很久以前,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利威尔松开紧攥的双手。“我为你留下一只蝴蝶,也许下次你会梦见它……”埃尔文在他发间落下轻吻,“我很抱歉,利威尔。”
每道墙里总有那么几只觉知了自身命运的羊羔,一旦知道了就无法再继续忍受,如果死神不曾仁慈地赐予他们平静,那么唯有前进。而利威尔和埃尔文都知道,前进意味着将承受更多。这是他们共同的选择。


-R-


利威尔沿着来路寻找,顺着爬行的痕迹,他很快发现了趴伏着一动不动的巨人。这就是帕拉迪岛上最后的无垢巨人了。利威尔面对它坐下,巨人铁灰色的眼睛安然低垂,像一个沉思的哲学家。“你的意识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利威尔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巨人,“还是说,不把艾伦带来让你吃掉就不行?”
钢铁海洋微波不兴,巨大的身躯里没有灵魂存在。草叶在风里轻摆,眼前的巨人也和草叶无甚区别。
“我小时候收到过一个盒子,凯尼送的。包装得很漂亮,是贵族猪猡喜欢的那种调调。我打开它,里面又是一个盒子,拆啊拆,最后的盒子小得什么都装不下,于是里面也真的什么都没装。”利威尔笑了笑,有些怀念,“法兰说那是有段时间在王都小崽子里流行的恶作剧盒子。凯尼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在我妈妈忌日那天送我这么个玩意儿。”
静了静,利威尔轻嗤:“凯尼那混蛋,每次送的东西都那么棘手。”
巨人眼神一动,一道青蓝的倒影落在那无神的瞳孔中央。他竟呆住了,任由巨人慢慢、慢慢抬起头。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利威尔垂下眼帘,突然感觉异常疲惫。不是在看海的时候,不是在其他任何时候,偏偏是在巨人注视一朵花的时候,利威尔想起了埃尔文。光秃秃的花茎被印上巨人的齿痕,在他脚边摇晃,那原本是一朵多么漂亮的蓝花。他从兵团外套贴近心脏的内袋里摸出一枚勋章,轻轻放在花朵旁边。
“睡吧。”
随着巨人的残骸蒸发殆尽,荒野上失去了标的,利威尔站在荒野中央,犹如站在千百条道路的起始与终结。道路漫射迂回,或射向天际,或蛇行回脚下。他不知不觉竟松开了缰绳。然而马蹄声惊醒了他,利威尔最后望了眼薄蓝色的天际,便猛地调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回返了。


【END】


*D=Dream  R=Reality  梦境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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