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屿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
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火种(艾路)

昏蒙之中有一缕光,她细若游丝,在浩瀚深邃的空间里游走。她闯进狂暴的电磁风暴,跨越传说里直入云巅的山峦,摸遍藏在海沟里的每一块鹦鹉螺化石。时间和空间对她不成意义。终于,她找到他,轻触指尖,而后眷恋般缠上手指,像一朵跳跃的火苗。她在催促,她要带他回归。

艾斯猛然抓住那缕光,他剧烈喘息着,发现自己仍然身处战场,一个小女孩正握着他的手。

硝烟熏黑了海风,黄昏泼洒心头血,战争让所有人痛失所爱。他的胸膛完整,心脏却保留着疼痛,此刻正被另一种感情烧灼得皮肉翻卷。他心里有个名字,那个名字是一颗火种,烧得艾斯嗓子眼里全是呛人烟气。他紧紧抓住女孩的双臂,目光凌乱,嘴唇颤抖,一度熄灭的心火再度燃起。

艾斯在女孩眼里看到与自己相同的火焰。

他们经历了一次短暂而奇妙的旅途,然而这一切在艾斯见到手术床上的弟弟后都不再重要。他从未见过路飞如此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些仪器和导管,他不知道它们是在救治还是在抽取路飞的生命力,因为他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苍白。艾斯伸手想要碰触路飞的脸,一次,两次,三次,指尖穿透幻影,他不放弃,四次,五次,可是没有,皮肤的触感,温热的鼻息,什么都没有。艾斯像个醉汉,挥舞着双手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去,他想给弟弟一个拥抱的,可是身体却滑落深谷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上方的黄色潜水艇。

他在海里。他怎么会在海里?下一秒他被重新拉回船舱。

“我们是碰不到他的,看——”女孩的手穿过医生的身体,轻轻悬停在路飞的脸畔,艾斯盯着小心翼翼凑近的指尖,心脏也被揪紧了,时间被一再拉长,真相姗姗来迟,“我们已经死了。”

“我是黄金梅利号的船精灵梅利,我们在阿拉巴斯坦见过的。那时你说要我们多多照顾路飞,我们没做到,路飞……路飞他……谢谢你救了路飞!”

梅利扑进艾斯怀里,忍耐至今的眼泪终于大滴滚落。艾斯按上她的脑袋,她想抬头却被重重压住,感觉自己的发梢被从天而降的水滴打湿了。她紧紧抓着艾斯的帽带,忽然就委屈得不得了。她想告诉路飞的哥哥路飞中过毒,路飞好几次差点死掉,路飞减了好多好多年寿命,她甚至曾有过阴暗的怨怼,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被海军抓住,路飞现在已经和伙伴们集合,开开心心地继续冒险了。可现在他为了救路飞死了,她几度张口无言,最后只呐呐道:“路飞很久没有开怀大笑了……”

梅利感觉到他胸膛里的哽咽,低缓的震动温柔而哀伤,如同海水与泪水混合而成的鲸歌。她后悔了,她说这话不是为了伤害他的。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向艾斯,他硬挤出一丝笑,“抱歉啊梅利,让你看到这么丢脸的模样。”

她在他眼里看到自己,船精灵摇头,大大张开手臂抱住艾斯的腰。

我们都一样。

时间悄然而逝,机械运作的单调声音里,医生们在做什么她看不到,他们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梅利心里的恐惧越长越大,要不是背后始终有一只温暖的手掌在轻轻安抚,她是断然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海底监狱那晚她是数着路飞的一声声惨叫熬过的,她原以为那就是地狱了,但现在她连路飞的一点点声息都听不见。

忽而之间,没人说话了,梅利茫然地望向艾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艾斯惨白的脸让她意识到什么,来不及阻拦就跌入最惨烈的噩梦。

医生剖开了路飞的胸膛,血涌出来,泉涌似的漫过来,填满所有的河流、湖泊和海洋。

“别看!”艾斯想捂住她的眼睛,手却直直穿了过去。梅利在哭,可所有泪水还不及落地就已纷纷化作光点,她看上去就要消失了。

“嘘,梅利,梅利,你听。嘀——嘀——听到了吗?这是铁盒子在叫,代表路飞的心脏还在跳动!你的船长还没有放弃,相信他,梅利,相信路飞,相信你的船长!”

汹涌而来的声音的洪流中,确实夹杂着一个微弱而恒定的嘀声。它是如此亲切可爱,梅利逐渐从先前的失聪状态里恢复过来,数着那天籁般的声音,犹如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身体重新变凝实了。他们继续守在路飞床边,斑点帽说接下来要靠路飞自己撑过去,他离开后房间随即陷入黑暗。

“艾斯,铁盒子在响。”

“它会一直响下去。”

“真好听。”

“是啊。”

寂静放大情绪,黑暗是死神的袍子,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带走他看中的宝物。梅利默念“要相信路飞、要相信路飞”,也许哪次不小心念出了声,艾斯拉过她的手轻轻包裹在温暖的掌心里。

他讲起他和路飞的童年。他讲萤火虫,讲山间来去不定的骤雨,讲栖息在泥沼里的鳄鱼,讲落叶埋住了睡着的路飞让他一顿好找。那时候世界很小,科尔泊山、不确定物终点站、高镇、风车村、达旦之家,他们曾是三兄弟,后来失去了其中之一。打猎、玩闹、对大人恶作剧、赶走进犯的恶徒、躺在树屋里畅想未来,星星对他们眨眼。那时候世界很大,卡普老爷子每隔几个月来探望他们一次,海军大衣风尘仆仆,风送来自由的气息,那是罗杰曾环游过的海洋,也是红发离去的方向。

“大海是我的故乡。”梅利轻轻说。

“我们的故乡。人们都是大海的孩子。”

梅利低下头笑了,她仿佛回到了诞生之初的那段时日,那时她懵懵懂懂,载着一船欢声笑语,远方传来鲸鱼悠扬的歌声。偶尔路飞落水,她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笨,于是不由自主地帮索隆一起捞他,索隆没有察觉,可路飞发现了,他吐干净海水后对她笑得那么开心。她开始想要加入他们,这份心情至今未变。

一夜过去,安定的节奏在路飞醒来的瞬间被打破。

世界天翻地覆,路飞无所适从,只得用疼痛对抗痛苦,在林间肆虐留下斑斑血迹。他不知道他的哭喊撕裂的是三个灵魂,“艾斯!!艾斯在哪里?!”路飞找不到自己了,他的脊柱和艾斯一起被打碎了,血肉被伙伴们带离,留下的只有一个绝望的孩子,闭着眼四处寻找那个会揍他而后安慰他的哥哥。

可是找不到的,哪里都找不到的。艾斯每次挡在他面前,他都直直穿过。甚平把路飞按在岩石上,艾斯一拳揍上路飞的脑袋,下一秒却忽然平空消失了。就像那次从潜水艇里掉进深海,艾斯这次也笔直下落,这个奇怪的地方似乎没有方位的区分,说往下落也只是出于直觉罢了。四周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看到血与火,以及死亡,很多很多的死亡——其中重复最多的,是艾斯自身的死亡。下方的往上冲,上方的往下压,他仿佛被关在剧烈摇撼的盒子里。

他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艾斯踹碎画面,出现在悬崖上,一眼找到了幼时的路飞和自己。小艾斯背对着小路飞站在悬崖尽头,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死,骄傲的小鬼任性的发言不断循环,一次次点亮小路飞灰暗的眼眸。

——因为艾斯很厉害啊,他是绝对、绝对不会食言的。

对小路飞而言,哥哥的誓言就是他所拥有最坚硬的宝物了。他久久凝望着悬崖尽头艾斯的背影,心里却慌慌的,如同每次跟不上哥哥的脚步被抛在身后时那样。可是艾斯明明在这里啊,他低头,不解地按住自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

脚下的影子突然长出了犄角,下一刻他就被身后的怪物抓住了,小路飞吓得大叫起来。可眼前的艾斯仿佛听不见似的,始终背对着他不理不睬,小路飞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艾斯……艾斯……你不要我了吗?是我、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怪物的爪子被眼泪烫得一颤,小路飞抓住空隙狠狠咬上去,他拳打脚踢着要挣脱怪物的控制,“可恶!我才不会让你抓走呢!我要去艾斯那里!”

他闹了半天,奇怪的是怪物并不伤害他,等他累了停下歇气,它甚至还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很温柔的样子。小路飞疑惑地回头去看,透过泪眼他看到一个狰狞的人形,长满疙瘩的绿色皮肤和滴着涎水的獠牙同达旦描述的海怪一模一样,但他分明从那双浑浊外凸的眼球里感受到了某种情感——只有两个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

“萨……萨博?”怪物摇头,小路飞瞪大了眼睛,他在两个艾斯之间来回扫视,“可是、可是艾斯已经在那里了啊!”

怪物不说话,或许是说不了话,他只是静静地看进小路飞的双眼。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你的目光必定是和煦的,而此刻小路飞遇见的这个怪物,他的目光是一整个春天。小路飞的灵魂都被攫住,小小的身体被泪水灌溉着成长,大地深处的震颤传遍八方,一直一直站在路飞面前的背影轰然倒塌,猛烈的海风、刺眼的阳光灌进来,撑破了窄小的空间。

“艾斯——!!!”

眼前一片白茫,最后的最后,有只手为他抹去了泪水。

别哭了,傻弟弟,你还有许多誓言要去实现呢。大海上的王者,可不能永远躲在哥哥身后。

“呐呐,艾斯!你在路飞心里看到什么了?有我吗?有大家吗?”

“抱歉呐梅利,我弟弟他啊,心里暂时只有我一个人。”艾斯的笑容不由带上些幼稚的得意。

“什么嘛!亏我还那么担心你们!”梅利气鼓鼓地抢过艾斯手里的杯子背转身不理他,那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一种液体,尝起来像果酒,是唯一一种能被灵魂接受的食物。

“别这么小气嘛!”艾斯坏笑着抢回酒杯一饮而尽。

旁边的路飞把最后一块肉塞进肚子,马上倒头就睡。艾斯注视着弟弟,跳动的篝火映照在他脸上,他不知不觉间敛起笑容,“梅利,如果我能以这种形式存在,那么老爹是不是也有可能还在哪里存在着?”

梅利呼吸一窒,事实上她从未见过与自己相类的存在,船精灵本就奇妙,她找回了艾斯的灵魂,可她并不知道他能存在多久。梅利咬着嘴唇,艾斯没有看她,这让她稍微好受一些,“我……我不知道。”

“……也是啊。抱歉梅利,让你为难了,我只是有些想他们了。”

又是这种哄小孩的笑!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梅利猛地拽住他的双手,“艾斯是笨蛋!”

小姑娘拉着艾斯走到岸边,把不明所以的艾斯往前一推,指着大海告诉他,“我见过你们的船,是鲸鱼,跟着鲸鱼的歌声游,你会找到你想要的。那是只有你听得到的声音,我没法跟着去,你一定要小心,如果走错路就永远回不来了!”

“谢谢你梅利!”艾斯摘下帽子,抱了抱梅利权当告别,三五下做好热身就跳下了海。

“啊我还没告诉你怎么回来呢!”梅利追不上艾斯,“一定要回来啊,艾斯!”

艾斯挥挥手,消失在夜晚的波涛里。

和路飞一样,在吃下恶魔果实前艾斯也是游泳好手,所幸他还记得这门技艺,现在不需要呼吸了,游起来更是如鱼得水。他闭上双眼,在海里静静倾听寻觅鲸声。欢悦的海豚,轻灵迅捷的飞鱼,喧闹的沙丁鱼,巨鲸的歌声潜藏在这些之下,根植于他的血脉里。艾斯朝家的方向游去。

鲸歌引领他来到新世界一座平凡无奇的小岛,艾斯找到马尔科时,他正独自面对两块墓碑发愣。历经炮火洗礼的海贼旗被熏得发黑,挂在莫比迪克号断裂的桅杆上,曾经有个伟大的灵魂在这里孕育,现今也长眠于此。

关于失去,没有人能做好准备,可它就那么降临了,而我们拿它毫无办法。

艾斯在马尔科身旁坐下,共同望着他们的旗帜在风中飘摇。风声呜咽,诉尽千言万语。

“萨奇、艾斯、老爹……你们都是混蛋知道吗?”

泪水从马尔科的指缝间滑落,和着远处的潮声一起冲刷艾斯的心脏,在心头覆盖盐霜。艾斯颤抖着嘴角牵起一个笑容,“啊,拜托了,马尔科。”

回程该比去程容易,他的心为他指明路飞的所在。此行大海变得阴晴不定,海水时而沸腾如酷暑,时而严寒似凛冬,巨大的洋流玩耍般把艾斯抛上抛下,海兽张大了嘴守株待兔,他旋身挤进礁石洞里。海水挤压追赶在身后,艾斯不知游了多久,终于见到前方透出微光。

他四脚朝天地摔进一个房间里,“疼疼疼!路飞这小子跑哪来了!”

他抬头搜寻,却没见到草帽,而是另一顶挂着防风镜的黑色礼帽,艾斯呆愣愣地盯着那个戴礼帽的人,那头灿烂金发曾多次出入他的梦境。那真的是他吗?还是仅仅是从时光深处走出的幻影?抑或他用记忆之沙捏造的假象?艾斯站在那,忘了呼吸,忘了一切。他用眼睛锁定那人的一举一动,他看见他左眼的烧伤,看见他背后的水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根据眼见的所有修正脑海里的形象。这是萨博。除此以外,从心底深处,艾斯已无法接受其他可能。

什么嘛,原来你还活着啊,脸上的伤也太逊了吧。

报纸两端隔开生死,萨博在为死去的艾斯恸哭,艾斯却因萨博的幸存而微笑。童年的友人在长大后以这样离奇的方式重逢,对艾斯而言堪称奇迹,他的两个兄弟都还好好活着,纵使伤痛也无妨,他知道他们终将跨越,而后重新踏上征途。

他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该回去路飞梅利那里了,小女孩等久了可要害怕的。艾斯看了看自己的身影,相比之前已经浅淡了不少,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不过没关系,他的人生已圆满,死亡不过又一场冒险。

有人埋火,有人掘种,火焰必将生生不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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